大數據時代已經到來。與以往工具性革命不同的是,很多理解大數據的書籍或文章,都在表達同樣一種觀點:大數據大有取代人類的組織、制度,甚至道德、價值觀和宗教信仰的超常力量。大數據,已經全然成為主體或主宰的角色。“除了上帝,任何人都必須用數據來說話”,成為對大數據神奇功能的最經典表達。在這里,人,已經退居于次位了。
那么,大數據究竟是人類的工具,還是主宰?如果只是工具,我們只需要回答工具運用的利弊和風險;但如果超出了工具的范疇,整個人類社會便都在大數據的幽靈管控之下,那將是什么樣的場景?

大數據未必萬能
記得有這樣的說法,歷史是不可能的。意思是說,人類社會要將自身全部的歷史真實地記錄下來,沒有可能性。這是因為,每個人都是人類的一部分,每個人每分每秒的活動,都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,當且僅當這些活動被完整地記錄時,人類真正的歷史才得以存在下來。
經驗告訴我們,管理是不可能的。現代社會,將一個組織內部自然分裂為了管理者和被管理者。不論管理者使用何種監督、管理、控制、激勵、評估和考核等方法,他根本不可能使被管理者每分每秒都嚴格服從管理者的要求。因為管理者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握被管理者每分每秒的活動情況。
歷史和管理不可能,預測未來就更不可能了。明天股票市場的走勢如何?2016年巴西奧運會上哪支隊伍將問頂足球冠軍?誰將贏得下一屆美國總統的選舉?盡管人們樂此不疲地預測這、預測那,用盡了參數、算法、模型,最后卻從未有過“一致的”預測結論。就是“預測準確”者,事實證明也大多不過是運氣加猜測。
就在我們將如此“不可能”演進到更為廣泛的領域時,大數據來了。
所謂大數據,核心就是“量大”,或稱全量數據。既然全量,數據就是混雜的,不精確也不需要精確,有可計量和可計算的,也有不可計量和不可計算的。正因為如此,以往關于數據之間的“因果關系”,在大數據時代就只存在“相互關系”了——你不需要由部分去推測全部,全部都可視或都可掌握。
舉例說,當年泰坦尼克號撞上了冰山,船長能夠看到的,只是冰山一角;他只能通過這一角冰體,去推測整個冰山大小,建立海面上可見部分和海里不可見部分之間的“因果關聯”。如此認知冰山,具有極大的盲目性。結果,悲劇發生了。
如果能夠掌握整個冰山大小和運動的全部狀況,船長就將避開冰山。冰山大數據在此給予船長決策的信息,完備到了沒有絲毫的遺漏,不需要任何的推測,當然就不需要任何的參數、算法和模型了。可見的一切,決定了可控的完美。
但是,人類有如此的可能,記錄和保存下來全部關于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大數據嗎?
我們注意到,許多學者對于巨量的現代信息記錄和儲存有足夠的信心。特別是,對于人類活動所有信息的自動記錄,以傳感器為代表的科技手段顯示出了強大的功效;甚至于,關于人類大腦記憶、思維活動和邏輯預測,這些看不見的存在,隨著腦科學和信息科學的進一步的發展,也將被全部記錄、可視化以及可掌握。大數據就將是“大全”無疑了。
這樣,我在此時的寫作,很可能就被身邊無所不在的傳感器所記錄,并傳遞到某個存儲中心。相應而來的,就是管理者能夠十分清楚被管理者分分秒秒的言行,管理輕車熟路。至于預測未來,再也不能稱之為“預測”,因為將要發生和出現的事項,由于自然和人類社會的全量數據,包括人們腦子里想要做的,都已經確定存在了。你要問明天的股市走勢?好,所有投資者的想法都已經被清楚掌握,是漲是跌完全確定。
這與其說是預測明天,不如說是今天決定明天。
這是一幅奇妙誘人的畫卷。然而,基于它人類生活邏輯的缺失,我們只能認為這是現代人類思維創造出來的新型“烏托邦”。或者至少,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確定的。這正如地球資源無法支持無限擴展的人類數量一樣。再大的大數據,也無法盡收自然和人類社會全部的存在和活動內容。
更為重要的在于,大數據不可能僅僅由機器設備自身運轉來實現其功效,總是要有人的介入或至少是協調,抑或是管控。人的非機器屬性,決定了有人在的大數據必定有不確定的“人為”因素。管理也好,預測也罷,依據于“人在”的不確定數據,就難得有完全正確并精確的管理方略,更談不上將明天未定的格局確定在今天了。
如果人類被大數據主宰
與他種工具相比較,由于不斷進步的儲存、移動和網絡技術,大數據工具很容易被提升到更高層級,大有“超級工具”的意味。這種進階,常常讓人們的思維走得更遠,大數據似乎有對其他工具的取代功能,甚至有超越工具的功能。
從人類社會發展史來看,技術、制度(包括組織和規則)和道德理念(或文化價值意識形態)是三個不可或缺又不可相互替代的社會要素。這三種要素,都是由人類自我創造、變革和積累起來的。相對于人的主體地位,它們都是工具性質的,是從屬性的存在。當技術進階特別是出現突變時,既存的制度和道德理念就將受到巨大的沖擊,從而產生制度和道德理念變革的需要。通常的結果是,基于技術進階的直觀、直接進步性,適應性的新制度和道德理念就將逐漸形成,一個新的技術、制度和道德融合的時代到來。
有點可悲的是,人們常常忽略了另外的一面:技術進階或變化并非必定、長久和全面地意味著人類社會的進步,制度和道德要素經常會反過來,抑制、協調甚至取消某些技術的進階。在這種意義上,可以說,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,就是這樣“三大要素”不斷變化、影響和組合的歷史。
時下關于大數據作用的突出化或神化意味,是相當濃厚的。篤信大數據這個新鮮的造物,不只是一種新的技術工具,更有那跨越疆界,取制度和道德意識而代之的功用。如此邏輯再往前走一步,那就是取代人的主體地位了——大數據時代的全面到來,人的主體地位終結。

達到巔峰的大數據邏輯
當大數據大到完全無遺漏地記錄人類社會所有的個體、在所有地方和所有時間里的言行,并可以自動分析和掌握所有個體的言行規律、習慣,甚至偶然的例外時,每一個人便都被完全地“數據化”了,以往定義的“自然人”、“經濟人”等,就被“數據人”所替代;同時,儲存、傳遞和使用數據的技術手段日新月異,數據越來越失去其私密控制的可能,每個人不只是“數據化”,還被“透明化”。
例如,現在的“人肉搜索”,未來就會為“透明人展示”所取代。大數據能夠達到的巔峰,就是如此“透明數據人”的出現。這意味著什么呢?
當你清楚,在通過路口時,你的言行都被“探頭”等工具“數據化”而完全“透明”在公眾面前時,你便會自動地服從路口通行的規則。所有通行者都是如此時,路口便展示出機器對于人的管控特征來:人人都聽機器的。人在此時,似乎不再自我、自在和自由,只有對于機器設定流程和技術標準的完全、絕對和終極服從。如果有“出格”言行,因“數據”完整,又透明公開,你將受到懲罰。可見,“透明數據人”的第一意味,就是服從機器或是技術工具。人,屈從在自己的創造物面前。
進一步看,基于全量數據和全透明,人性中的三大“惡”,即貪婪、懶惰和恐懼,就會受到極端性的抑制,甚至被消滅。既然你的一切都“數據”和“透明”,那些“見不得人”的東西,就不會讓其見人了。人皆如此,這個世界就不僅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,連相關的想法都沒有了,人性里的“惡”就此消失殆盡。那是一個多么簡單和諧的世界!
與“惡”相對應的,是人性中的同情、憐憫、關愛等“善”。當“惡”消失時,“善”因為缺乏“惡”的對比,自然地平常化,其“善”的程度也必定日益淡化,最后成為日常言行而社會性地被漠視,至少不會被突出、敬重和褒揚。這樣的“善”,與其說是“善”,不如說是常態之為更貼切。“善”一旦成為常態,便不需要張揚、鼓勵和推動。在這一點上看,人性實則已無善惡,事物完全舍去是非。
再往前行,組織、制度、道德和價值觀,還有宗教理念等,這些基于人性的“善惡”復雜結構而形成的社會歷史形態,就沒有必要存在。當路口人人都基于大數據而完全無誤地遵循規則通行時,監督的交警和處罰或褒獎的機構都是不必要的,相應的制度也顯得多余。就是那些所謂的道德要求和理念,大數據加以透明化,人們不再以道德的良好感知為驅動去守則,守則成了固化行為,道德等意識形態類的東西還能夠存在嗎?
人之所以為人,在于人性有別于世間他類存在物的本質。這一點表明,人性不可能更改,人的主體性也不會改變的。
雖然如此,人類歷史的經歷表明,人性和人的主體性是一直受到自然、人類社會自身和人的創造物的限制、沖擊和挑戰的,不時的、局部的人性喪失和主體性疑惑與徘徊,都是存在的。在人類社會思想和實踐的長河里,人性和人的主體性一直都處在存在和反存在的對抗之中。在這種存在和反存在的過程中,保有人性和人的主體性,就是人類的基本使命。在我看來,這一使命,至今未見得有絲毫的變化。
大數據,這個人類最新的大創造,無論如何看待它的巨大功用,它與貨幣類創造,沒有什么不同,也只是一種人類的造物。既然只是為人使用的技術工具,就不應當成為統治人的主體,事實上也成不了統治主體。
避免大數據霸權
大數據當然是有用的工具。雖然說,它并不可能讓“歷史可能”,卻的確讓“許多的歷史成為可能”,也的確讓“許多的管理成為可能”,并大大地提高了預測未來的水準。
同樣,大數據并不可能消除“因果分析方法”,但的確省略了大量的因果分析,還為復雜的因果分析提供了厚實的基礎。重要的是,許多自然、社會和經濟等風險,通過大數據,可以得到更為確定的掌控。在這個意義上講,大數據時代里,不會很好運用它的個人,必定落后;不會很好運用它的機構,必定會被淘汰;而不會很好運用它的國家或民族,將必定處處被動。
但再有用的工具,也只是工具。應當清楚,作為工具的大數據,自身并無所謂利弊。它的利弊,完全產生于人們對它的認知和使用。在這里,認知是第一位的——正確或說有利地使用它,取決于明確、客觀的認知。
這一認知的價值,表現在重申人的主體性,和人性本質的頑固上。或者說,只有人,才是“萬能的”。共同服務于人類社會還需要其他的工具,如組織、制度、道德和信仰等,都是服務于人的工具,大數據只是“工具箱”中的一種,它并沒有對于其他工具的取代功能。時下對于大數據功能過大的渲染,大有培育和強化一種“大數據霸權”或“技術霸權”理念的味道,推崇技術至上的社會生存和生活模式,淡漠并弱化社會組織、制度、法律、道德等他類工具,使得社會各種管理畸重于技術工具。
“技術霸權”會帶來什么
一方面,“技術霸權”強烈地忽略人的主體性,忽略人的主體性對于自我人性中“惡”的抑制,必將加大社會問題的沖突程度,加大社會管理成本,甚至引發巨大的社會對抗。當技術至上成為社會普遍的行為驅動意識時,人們就都會以追求技術工具的執掌和使用為常態,淡化人自我的內心約束。
一旦人性中的“惡”沒有了自我主體性的抑制,如法律意識的內化、道德感覺和信仰要求,技術工具競爭和對抗中的人性“惡”就將極端化,進而逼迫更為強大的技術工具出現、爭奪和爭斗,社會問題更趨嚴重,管理難度和成本巨量增加。如當下網絡世界里的病毒和反病毒,信息的盜竊和反盜竊,就是“技術霸權”問題最為生動的例子。
另一方面,“技術霸權”下對于其他工具的漠視和削弱,加重了人性“惡”的放縱。包括技術工具在內的“工具箱”,雖然都是由人自我創造出來的,但它們對于人性中的“惡”是有一定的外在抑制力的。有些工具,還是就人性之“惡”而創設出來的。大數據基于它“全量”加“透明”,有助于揚善止惡。
然而,單一的技術工具,根本無法發出較為理想的抑制作用。這是因為,“技術霸權”理念的普遍化,使得人們相信,技術工具的抑制,一定會有相應的反抑制技術工具出現;與此同時,制度和道德等工具的失位,讓這種技術性反抑制能夠輕而易舉地實現。當行車人用高新技術手段遮住了車牌,讓“探頭”照不到時,其違規行為就有了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”的意味,而制度處罰和道德譴責的空缺,無疑會助長人們與“探頭”對抗的“惡”行。
令人擔憂的是,大數據正在向如此的“技術霸權”行進,懂它和不懂它的人們,都在試圖“搶占”大數據的制高點,努力去獲得那種技術神奇。
當然,現實也在給予我們明確的警示。人們不僅發現,真正完全無漏的“全量數據”根本無法獲取,也就無法由其來掌控外部世界,更無法用“確定”代替預測;而且發現,誰來使用大數據,成了最為關鍵的問題。
這如同當年居里夫人發現了鐳一樣,使用者的不同,決定了對人類意義的完全不同,或是用鐳治療人類疾病,或是用鐳制造殺人武器。這也如同在“伊卡洛斯悲劇”里,兒子和父親使用人造雙翼飛行的結果不同一樣。
說到這里,我們又回到人的主體性。鐳也好,人造雙翼也罷,還有大數據,最終決定它們“能”和“不能”、“如何能”又“如何不能”的根本的因素,是人,而不是這些被發現、創造或是積累的外在物自身。
在這個變化無窮的世界里,人類不可能不會迷茫,有時甚至是會迷失的,但時刻記住人的主體性,認清大數據類工具的屬性,我們就不會“迷”得過久、過深。
我想在此推薦英國學者維克托·邁爾-舍恩伯格等著的《大數據時代》一書。作者在預言大數據帶來巨大沖擊的同時,敏銳地提示了過于依賴大數據,將對人的主體性造成傷害。
希臘神話中有一個“伊卡洛斯悲劇”,仿佛就是人類被機器俘獲的寫照。一位叫伊卡洛斯的孩子,用羽毛和蠟制造的雙翼飛行時,沒有聽從父親代達羅斯的警示,過于相信雙翼,越飛越高,結果蠟被太陽融化,雙翼脫落,墜海身亡。就這一點,稱維克托·邁爾·舍恩伯格為大數據時代的“代達羅斯”,應不為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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